丁玮明
摘 要:北方话中的“鼻”“荸”为同音字,并且具有特殊的音韵地位,其今读与《广韵》系韵书呈现的中古音不合。入声消失的北方话读为齐齿呼阳平,保留入声的则读为齐齿呼入声。“鼻”“荸”的中古音均为全浊声母,阳平来自全浊入声。而齐齿呼入声则来自三等性质去声的促化音变,去声促化又源于没、队、至、质四韵去入关系的密切性。“鼻”本属开口三等,而“荸”按谐声偏旁本属合口一等。江淮官话存在部分蟹合一帮组字并入止开三帮组字的现象,为“荸”具备三等性质的读音创造了条件。
关键词:北方话;“鼻”;“荸”;音韵地位;历史来源
普通话中,“鼻”和“荸”①都读作bí,在《新華字典》中读这个音的仅此二字[1](P22-23)。在不保留入声的北方话中,这两个字也是类似的声韵调配合情形,至少在常用字中不再有其他同音字。在保留入声的北方话中,二者声韵仍为“双唇塞音 前高元音”,声调为入声,如江淮官话南京话读为[piʔ][2](P311),晋语太原话读为[piəʔ][3](P282)。为方便起见,本文国际音标如无特殊需要,均不标声调。
在《广韵》中,“鼻”为中古並母字[4](P102)。“荸”字后起,依据谐声偏旁,也是並母字。很显然,无入声方言今读阳平的“鼻”“荸”,均来自古全浊入声,但现代音与中古音都存在悖逆。“鼻”在《广韵》系韵书中仅有去声一读,反切为“毗至切”[4](P102),未见入声读音。“荸”字中古韵书、字书未收,其他从“孛”得声的字多数属没韵,如“勃”为“蒲没切”[4](P114);少数属队韵,如“悖”为“蒲昧切”[4](P112)。据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蒲没切”[5](P25)和“蒲昧切”[5](P131)追溯到上古音均为並母物部。然而,这两种注音都无法折合出普通话的bí。由此可见,“鼻”“荸”二字在现代北方话中的音韵地位十分特殊,历史来源并不一致,读音演变不符合一般的汉语语音史规律。因此,对历史来源的推求需要借助更多文献考据和方言比较的方法。
一、“鼻”字的音韵地位及来源初探
(一)“鼻”字音韵地位的特殊性
在入声消失的北方话中,“鼻”读音的特殊性体现在除“荸”之外几乎没有同音字;在保留入声的方言中,“鼻”读入声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在同时保留入声和全浊声母的方言中,“鼻”的读音则为全浊入声,如吴语苏州话“鼻”白读为[bəʔ][6](P264),文读为[biəʔ][6](P278)。
这种特殊性不仅体现在现代方言中的入声读音,在《中原音韵》为代表的近代音中也能看出端倪。《中原音韵》中,“鼻”的古今音关系为“去声作平声阳”[7](P94),遍查全书,仅此一例。不过,从方言的入声读音来看,实际的音变情形并未脱离“入声作平声阳”的通例。
在北部吴语部分方言中,“鼻”的读音具有更强的特殊性,如苏州方言、上海方言和杭州方言中的“鼻”分别读为[bəʔ][6](P264)或[biəʔ][6](P278)、[biəʔ]或[bəʔ][8](P358)、[bɑʔ]或[biəʔ][9](P274)。“鼻”的特殊性不仅在于入声,还在于白读音均为开口呼韵母,因为这些方言的帮组开口三等字普遍带[i]介音。
此外,北部吴语中也出现了“鼻”“荸”同音的现象,其中,“荸”读开口呼入声符合基本规律,不具有特殊性。对“鼻”“荸”同音现象的整体考察,有助于对二者特殊音韵地位的分析,这将在下文予以阐述。
(二)“鼻”字读音来源初探
汪化云认为,“鼻”在中古有全浊入声一读,属並母质韵[10](P45-47)。去声至韵和入声质韵的音韵距离是比较近的,韵目字“质”在《广韵》中有“陟利”“之日”二切[4](P101),前者属去声至韵,后者属入声质韵。
“鼻”字读音的去入关系在方言中的呈现更为直观,同时具有去入两读的方言并不少见。徽语绩溪话中,“鼻”有[pʰɿ](阴去)[11](P3)和[pʰieʔ][11](P299)两读,去声读音多见,入声读音仅见于“鼻牶”一词。吴语温州话中,“鼻”有[bei](阳去)和[bei](阳入)两读[12](P254),去声读音只用于“鼻头血”一词。赣语黎川话中,“鼻”有[pʰi](阳去)[13](P38)和[pʰiʔ](阳入)[13](P211)两读,在鼻涕、鼻公、鼻孔等词中读去声,在鼻屎、鼻毛、鼻梁等词中则读入声,两种读音在词汇中的分布较为均衡,但分布规律并不明显。
此外,在不少方言中,“鼻”保留去声,没有促化。例如:闽语厦门话读作[pʰĩ](阳去)[14](P293),客家话梅州话读作[pʰi](去声)[15](P8),粤语广州话读作[pei](阳去)[16](P138)。这些读音多为齐齿呼,与中古止开三至韵完全对应。
在一定程度上说,汉语方言从南到北的地理分布蕴含着从存古到新变的历史过程,“鼻”字的读音也不例外。在南方的粤、闽、客、赣、湘、吴、徽等方言中,尚能看到中古去声至韵的痕迹;向北到江淮官话和北部吴语,普遍读为入声;再到北方入声消失的官话方言,则普遍读为阳平。
二、“荸”字的音韵地位及来源初探
(一)“荸”字音韵地位的特殊性
“荸”无疑是一个形声字,在《广韵》系韵书中,从“孛”得声的字多为並母没韵,反切为“蒲没切”。北方话的“荸”无论是去声还是入声,韵母都是前高元音,这与没韵字音韵距离较大。
中古从“孛”得声的字少数有去声队韵的读音。在《广韵》中,“孛、悖、誖”三字有“蒲昧切”和“蒲没切”两读[4](P112),上古均属並母物部,音韵距离较近。去声和入声本就是关系密切的两种声调,王力先生认为,上古入声分长入和短入,其中,长入演变为后来的去声[17](P102)。邢向东认为,方言中去声字读入声的现象是上古长入的遗留,其依据是一些中古去声字上古属入声,在方言中可能表现为“舒声促化”的现象[18](P59-61)。
北方话“荸”字无论平入均为齐齿呼,其特殊性在于齐齿呼入声与中古“蒲没切”韵母不合。“蒲昧切”的韵母似乎更加接近,但是属于合口一等,而齐齿呼应与中古三等对应。
(二)“荸”字读音来源初探
虽然“荸”的齐齿呼读音与中古合口一等的读音不能直接相合,但是从现代方言中,能够发现一等没韵、一等队韵和三等至韵之间的联系。吴语温州话中一系列以“卒”为声符的字[12](P244),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富有启示性的例证,相关的字及其古今读音如表1所示①:
温州话的没韵字大多是以[ø]为主要元音。不过,属于没韵的“卒、捽、䯿”与属于队韵的“碎”、属于至韵的“醉、翠”韵母相同,与其他没韵字差别较大,它们显然不与中古没韵对應,而成为与队韵、至韵相配的入声韵。这一现象表明,一等没韵的入声今读是能够与一等队韵、三等至韵构建起联系的。
值得注意的是,“荸”在无入声的北方话中唯一的同音字“鼻”,正是中古至韵字。上文提及,有学者认为“鼻”在中古有並母质韵一读,而且至、质两韵关系密切。结合没、队、至三韵的关系,齐齿呼的“荸”可归入至韵,那么,其入声的来源就和“鼻”一样,也是去声至韵的“促化”作用。由此可见,“鼻”“荸”同音并非偶然现象。
三、“鼻”“荸”同音现象及其历史音变过程
(一)官话、吴语“鼻”“荸”同音现象的差异性
“鼻”“荸”同音现象不仅出现在官话方言中,在北部吴语中也有表现。如果将同样保留入声的江淮官话和吴语进行比较,可以看出,前者为齐齿呼入声,后者则多为开口呼入声。
1.江淮官话中的“鼻”“荸”同音现象
这里的江淮官话以南京、扬州、泰州、南通四地的方言为例,材料来源分别为:《南京方言词典》[2](P311-312)、《扬州方言词典》[20](P386-387)、《江苏省志·方言志·泰州方言同音字汇》[21](P616)和《南通方言词典》[22](P431-432)。为了更好地显示“鼻”“荸”二字在各方言点音系中的音韵地位,我们还同时列举了“鼻”“荸”的同音字。“鼻”“荸”二字在各方言点的读音及其同音字,具体如表2所示:
除“荸”之外,其他从“孛”得声的字的韵调完全服从没韵字的读音:南通话是[ɛʔ],南京话是[uʔ],扬州话是[əʔ](不含精组)或者[oʔ](精组)。“荸”与它们的读音差别较大,不可能处于同一音韵地位。
2.北部吴语中的“鼻”“荸”同音现象
北部吴语以杭州、苏州、常州、丹阳四地的方言为例,材料来源分别为:《杭州方言词典》[9](P273-274)、《苏州方言词典》[6](P264-265)、《江苏省志·方言志·常州方言同音字汇》[21](P311-312)和《丹阳方言词典》[23](P255-256)。“鼻”“荸”二字在各方言点的读音及其同音字,具体如表3所示:
在苏州话中,“鼻”“荸”的韵母与该方言中的其他没韵字有较高的一致性。首先,苏州话“荸”与其他从“孛”得声的字(“孛、勃、鹁”)完全同音;其次,没韵字中,端精组的韵母为[əʔ],见晓组为[uəʔ]。在杭州话中,“鼻”“荸”的读音与没韵字也有一定的一致性,帮组韵母为[əʔ],精组为[ʮəʔ],见晓组为[uoʔ]。
常州和丹阳虽然属于吴语区,但是处于长江沿岸靠近江淮官话的区域,“鼻”“荸”的音值及其与其他字的同音关系,都更接近江淮官话。有趣的是,丹阳的“鹁”与“荸”同音,与没韵字的[æʔ]不符合。由此可见,在从“孛”得声的字中,“荸”并不是唯一具有特殊音韵地位的。
(二)“鼻”“荸”历史音变的两个方向
在苏杭吴语和江淮官话中,“鼻”“荸”中古不同等而今读同音,都源自帮组的蟹合一和止开三部分字韵母相混的现象,但相混的方向有所不同。苏杭吴语是开口三等向合口一等靠拢,江淮官话则是合口一等向开口三等靠拢。因此,苏杭吴语为开口呼入声,江淮官话则为齐齿呼入声。
1.苏杭吴语体现的历史音变方向
按照苏州、上海、杭州等方言的语音系统,帮组开口三等入声字的韵母多数是带[i]介音的[iəʔ](苏杭)或[ieʔ](上海),“鼻”的读音与此不合。在帮组止摄开口三等字中,有读齐齿呼的,也有读开口呼的,如苏州话中的“悲、碑、被、備、眉、美”的韵母是[ᴇ][6](P73-76),上海话中的“備、美”的韵母是[e][8](P101)①,杭州话中的“悲、碑、美”的韵母是[ei][9](P146-148),均与蟹摄合口一等字合流。由此来看,“鼻”的开口呼入声很可能是从合口一等性质的读音促化而来的。
“荸”的声符“孛”,中古有没韵和队韵两种读音,苏杭两地的读音很可能是由队韵一读促化而来。至于“荸”队韵读音的来源,则可能是受字形的影响,由“悖”一类字的读音类推而来;也有可能是因为方言音系中没韵和队韵具备发生混同的条件,如上文列举的吴语温州话以“卒”为声符的没韵字、队韵字和至韵字读同一个开口呼韵母的例子;还有可能是两种因素兼而有之。
对于“鼻”“荸”二字来说,“荸”根据谐声偏旁本就应属合口一等,“鼻”本属开口三等,并进入了开口三等并入合口一等的趋势中。
2.江淮官话体现的历史音变方向
江淮官话中的“鼻”“荸”都是齐齿呼入声,应由止开三的[i]类韵母促化而来。对于“荸”读为齐齿呼入声的现象,郑张尚芳认为,“荸”在南京、扬州的读音可由中古三等“凫”(*bʉo)促化而来[24](P97-128)。“凫”来自“荸荠”的古称“凫茈”。《说文解字·艸部》:“芍,凫茈也。”段玉裁注:“今人谓之葧脐,即凫茈之转语。”[25](P138)
需要指出的是,从江淮官话各方言语音系统来看,则难以观察到“荸”的齐齿呼入声与“凫”的直接关系。不过,江淮方言中也存在帮组的蟹合一和止开三相混的情况,有的方言甚至是大量相混,而且相混的方向与苏州等方言并不相同。比如,在泰州话中,背脊~=泌、坯背~书焙=被~单、陪裴=皮、胚=丕、配=屁、媒煤=眉、妹=美阴平,它们的韵母都是[i][21](P599),是蟹合一的字并入了止开三。泰州话的蟹合一帮组字韵母多为[iĩ],“背、陪、配、妹”等字的韵母有[i]和[iĩ]两种读音,止开三的“被~单”也有两读,“碑、悲、備、媚”等韵母为[iĩ][21](P607)。两种韵母都是齐齿呼,促化后都能得到[iəʔ]韵母。但从南京、扬州和南通的蟹合一帮组字韵母分别以[əi]、[e]和[ɪ]为主的情况来看,“鼻”“荸”的齐齿呼入声只能由三等性质的读音促化而来。可以说,帮组的蟹合一和止开三的相混情形为这种促化创造了条件。
对于“鼻”“荸”二字来说,“鼻”本就属开口三等,应属合口一等的“荸”进入了合口一等并入开口三等的趋势中。
综上所述,北方话“鼻”“荸”齐齿呼阳平的读音来自古全浊入声,保留入声的江淮官话仍读为入声,入声与去声的关系密切。“鼻”中古为並母至韵,中古从“孛”得声的字有並母队韵的读音,齐齿呼入声的读音很可能来源于去声读音的促化。在“鼻”“荸”同音且保留入声的江淮官话和北部吴语中,“鼻”“荸”呈现出开口呼入声和齐齿呼入声两种类型,代表了帮组蟹摄合口一等和帮组止摄开口三等不同的相混方向。在苏杭吴语中,部分止开三帮组字并入蟹合一;江淮官话正好相反,部分蟹合一帮组字并入止开三。对于作为北方话的江淮官话来说,“鼻”本身就属止开三,“荸”按谐声偏旁本属合口一等,却进入了并入开口三等的音变趋势。三等性质的读音经过促化音变,就形成了保留入声的北方话中齐齿呼入声读音,去声促化则源于没、队、至、质四韵在去入关系上的密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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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cial Phonological Status of Characters “Bi(鼻)” and “Bi(荸)” in Chinese Northern Dialect and Their Historical Sources
Ding Weiming
(Institute of Sino-Tibetan Language Study,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Abstract:“Bi(鼻)” and “bi(荸)”are homophonic in Chinese northern dialect. Their phonological status is very special. The main performance of the specificity is that the modern pronunciation can not correspond to their phonological status in medieval Chinese phonological system, which has been recorded in Guangyun(《广韵》).In northern dialect without rushing tones, the pronunciation of “bi(鼻)” and “bi(荸)” can be expressed as Qichihu and rising tone. In northern dialect which has rushing tones, their pronunciation can be expressed as Qichihu and rushing tone. Their initials are both voiced in medieval Chinese phonological system, hence the source of rising tone is rushing tones. Then the source of pronunciation of Qichihu with rushing tones is Open-mouth Finals in Level 3, which evolves into rising tones. This kind of phonetic evolution is based on the closely connection between four ryhme categories, which are “mo(没)” “dui(队)” “zhi(至)” “zhi(质)”. According to medieval Chinese phonological system, “Bi(鼻)” belongs to Open-mouth Finals in Level 3; but judging from “bi(荸)” phonetic radical, it belongs to Close-mouth Finals in Level 1. In Jianghuai mandarin, some characters which originally belong to ryhme group “xie(蟹)” and Close-mouth Finals in Level 1 have changed, whose modern pronunciation is as same as characters which belong to ryhme group“zhi(至)”and Open-mouth Finals in Level 3. This change set the stage for phonetic change of “bi(荸)”, whose modern pronunciation has the same feature of Open-mouth Finals in Level 3.
Key words:Chinese northern dialect;“bi(鼻)”;“bi(荸)”;phonological status;historical sour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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