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自由撰稿人

乌克兰空军到底是还在战斗，还是实际上被打光了，这是一个谜。不过乌克兰空军要继续战斗的话，急需补充战斗机，这不是谜。

2月27日，坊间流传消息：美国暗中策划将波兰、斯洛伐克、保加利亚的米格-29“赠送”乌克兰，美国用二手F-16替换。3月1日，三国政府公开否认。3月3日和6日，波兰军方和波兰总理再次否认。但3月6日，布林肯在CBS访谈中公开承认正在与盟国协调、运作这事。泽连斯基高调谴责各国拖沓，乌克兰国防部在2月28日就宣布，东欧米格-29将以波兰为基地，飞行员正在波兰接受训练。

波兰空军的米格-29战斗机（资料图片）

波兰有28架米格-29，斯洛伐克12架，保加利亚16架（另有14架苏-25也在置换计划中）。在理论上，这些飞机对乌克兰是很大的增援。三国的米格-29都是早期型号，已经很不先进了。好在乌克兰的米格-29也是早期型号，理论上乌克兰飞行员可以直接上手。

三国作为北约成员，还在继续使用这些老旧的米格-29，原因很简单：没钱。波兰尽管近些年来大手笔买这买那，实际上还是没有钱全面更新战斗机队。波兰这些米格-29本来就是前东德的，半卖半送，和波兰的豹-2坦克一样。斯洛伐克和保加利亚都是冷战时代遗留的。

苏联战斗机本来就谈不上经久耐用，除非保养得特别好的，30年后已经是勉强在飞了。波兰空军的主力已经换成F-16，早就想淘汰这些老旧的米格-29了。本来也没花多少钱，不心疼，心疼的是买新战斗机的钱。斯洛伐克和保加利亚也差不多。

3月8日，波兰宣布，将把自己的米格-29送往美国空军在德国拉姆斯泰因空军基地，由美国负责处理后，移交乌克兰。波兰将与美国进一步磋商接受替换的二手F-16的问题。美国军方立刻宣布“不可行”，美国国务院则表示“惊讶”，说是波兰没有与美国商量就决定了。

这些说的都没错，但没说到点子上。关键在于波兰颠覆了美国的算盘：让波兰打前锋，得罪俄罗斯，美国继续拱火。看来狗低估了尾巴的智商。

在技术上，波兰（还有斯洛伐克、保加利亚）米格-29的战备状态很可疑。保加利亚的米格-29和苏-25都只有一半不到处于适航状态，其他的用来拆备件。斯洛伐克米格-29也只有6架能飞。波兰米格-29的状态还算不错，2013-14年刚升级过，机体寿命延长到40年、4000小时，设备更新包括北约标准的最新敌我识别系统。备件也足够3-4年使用，所以适航率高得多。

三国米格-29要交付乌克兰，首先需要修复到适航状态，或者只交付能飞的部分，其他飞机“以后再说”。米格-29的备件只有来自俄罗斯，在现在的情况下，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以后”就是没有以后了。

另一个问题是：三国米格-29都经过北约升级。作为北约成员，最低限度各国的战斗机升空后，互相之间能确认敌我友。这些敌我识别设备是高度保密的，落到敌对国家手里要影响全战场的作战安全。但米格-29一旦到了乌克兰，难说什么时候被打下来，甚至被俄军缴获。这些敌我识别设备落入俄军之手的话，受到损害的就不仅是波兰、保加利亚和斯洛伐克，而是整个北约。波兰米格-29的升级设备也需要拆除，避免泄密。

问题是，这些设备拆除后，还是得换上原装设备，才能保持飞机的适用，但原装设备哪里来呢？和上述备件一样的问题。升级的时候，不是简单的即插即用，都是做了局部修改的。恢复原状也一样，不可能即插即用。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但乌克兰最缺的就是时间。

飞机送交到拉姆斯泰因后，这些就不是波兰（还有斯洛伐克、保加利亚）的问题了。美国空军难说是否有足够的技术人员可以立刻着手这些米格-29的修复工作。这倒不是问题，估计三国会乐意派人帮忙。飞机都免费赠送了，派几个人帮忙算什么？自带现有备件都是一句话。

波兰再三强调不会派战斗机前往乌克兰

另一个问题是飞行员。乌克兰有一些能飞米格-29的飞行员，但谁都说不上来到底有多少，是否有能力接手这些米格-29。临时训练肯定来不及，“外国志愿飞行员”是有可能的，但这些基本上都是各国（尤其是还在运作米格-29的波兰、斯洛伐克、保加利亚）的现役战斗机飞行员。慢说本人是否愿意，各国也未必愿意放人。除非三国决心参战，有经验的飞行员自行离任、前往乌克兰参战顶多只会是零星的情况，数量未必足够。这些人的训练也与乌克兰不同，是否能与乌克兰空军的指挥系统顺利沟通是一个问题。

人员问题的另一面是地勤。战斗机需要大批地勤人员伺候，乌克兰未必由足够人手来伺候这些新增的战斗机。各国派遣“志愿人员”涉及的人数更大，问题更复杂。备件是另一个问题，必须源源不断地供应，否则这些米格-29差不多就是一次性使用的了。弹药问题好点，波兰已经“赠送”乌克兰100枚R-73近程空空导弹。飞机都“赠送”了，后续弹药一并“赠送”不是问题，留着也没用。

这些米格-29的交付则是人们已经熟知的问题。不管是由谁驾驶，这些飞机哪怕换上乌克兰的涂装，在国际飞机注册系统里也完成了“户主登记”，从任何北约国家起飞后，直接飞入乌克兰领空，很难不被作为北约的直接军事介入。毕竟这些是作战飞机，即使为了自卫，也大概率在航渡中携带空空导弹（如R-73）。北约不能冒这个险，斯托尔滕贝格早就宣布，三国米格不能经由北约空域前往乌克兰。

北约一再宣布：北约无意军事介入，北约的首要任务是确保乌克兰的冲突不至于蔓延到乌克兰边境之外。波兰也要求北约向乌克兰提供任何进攻性武器都必须是集体的一致决定。突击步枪、反坦克导弹、肩射防空导弹的援助还可以偷偷摸摸“丢下就跑”，战斗机这样明显的进攻性武器就装不了这个糊涂了。波兰必须拉上北约，“别到头来怪我踢开北约擅自行动”。

且不说北约禁令，波兰不愿意这些米格从波兰起飞进入乌克兰，而是把飞机送交拉姆斯泰因，实际上断了空中交付的任何可能。即使美国愿意接手，这些米格-29也不可能从德国不经过波兰领空而飞往乌克兰。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也会同样拒绝，中立的摩尔多瓦更会拒绝。

从黑海敖德萨方向入境都不可能。且不说这里在克里米亚的虎视眈眈之下，从罗马尼亚起飞或者借道进入黑海不可能，罗马尼亚要是不拒绝过境，与西乌克兰有大段陆地边界，根本就没必要绕道黑海。土耳其也基本上不可能同意借道。黑海路线实际上也是死路。

拆解后从陆地运进去，且不说费时费事，车队或者火车很容易被俄军发现，遭到轰炸。如果说空中飞入也会遭到截击，至少还有超低空夜间渗入的可能，地面庞大的入境车队就很难避开俄军的耳目了。

即使这些米格-29能顺利抵达乌克兰，也难说有多少生存力。俄军空中打击力度低于预料，乌军作战飞机仍有零星起飞，但要保障和出动56架米格-29就不可能靠东躲西藏，基本上没有可能不被俄军抢先打掉。

即使这一切问题都解决，这些米格-29要发挥作用，不仅是飞行员和战斗机的问题，需要乌克兰空军还在运作有效的防空情报和指挥通信系统。在乌克兰战争中，西方紧急援助了大批突击步枪、反坦克导弹、肩射防空导弹，对阻滞俄军推进起到一定的作用。人手一具，打不死敌人也要吓敌人一跳。

但战斗机不同，没有体系支援的话，散兵游勇式升空作战的战斗机只会被猎火鸡，前南斯拉夫、伊拉克已经一再证明。俄军再拉跨，乌克兰空军作为体系已经不存在了，迄今没有组织过有效的空中战役。

北约从境外指挥都不行。悄悄“走私”零星空情是可能的，遥控组织空中战役不仅技术上做不到，政治上也太容易踩红线。

另一个大问题是：替换的F-16从哪里出？显而易见的答案是美国，美国空军也在不断退役老旧的F-16，用新的F-35替换（尽管不是一对一替换）。波兰、斯洛伐克、保加利亚要求的也确是二手F-16，不是全新F-16。

问题是，美国空军对于F-16的机队管理有一定之规。要退役的都是寿命到期、没有延寿价值的。这些飞机用作备件没问题，挑还能用的部件拆下来就是了，但作为现役战斗机移交盟国，需要做大量的升级、延寿。这不光是“良心”问题，也是盟国之间的信誉问题。北约和俄罗斯真的打起仗来，还是需要这些盟国忠心耿耿的。德国可以把打不响的“油纸包”运交乌克兰，美国不能这么对待北约前线盟国。

如果移交尚有足够使用寿命的F-16，这要在现有机队里留下一个大窟窿。原来计划要到期退役的还是要到期退役，再加上这些尚在使用的F-16，新增F-35绝对填补不了空缺。

在重回大国竞争的现在，美国空军的压力比冷战结束后什么时候都大。在俄罗斯威胁激增的时候，美国陆军可以收缩回欧洲，美国海军可以在亚太靠机动躲避中国的锋芒，美国空军则要同时控制欧亚的天空，本来飞机就不够用，再要挖肉饲虎，根本不可能。

乌克兰的战争有从速战速决扩大成旷日持久的消耗战的迹象，这56架米格-29填进去根本不够看，战争这只大老虎一口就会吞掉。但有了这56架米格-29，乌克兰必定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美国根本无法满足。

经费是另一个问题。美国现役战斗机属于美国政府财产，没有国会批准，不可能划归外国所有。这些战斗机上美国空军专有的保密设备也需要拆除，换上北约标准设备，才能移交盟国。移交前还有必要的维修、升级、延寿。这些都需要钱，现有军费里没有这样的开支，除非国会或者总统特别拨款，根本无法进行。以色列是特殊中的特殊，盟国中只有以色列享有美国朝野几乎无条件的支持，不管是先斩后奏还是临时决议都没有问题。但波兰、斯洛伐克、保加利亚远没有这样的待遇。

乌克兰要飞机很急，波兰、斯洛伐克、保加利亚“赠送”各自的米格-29之后，需要立刻得到美国二手F-16的填补，以免留下空中漏洞，尤其是现在局势危险的时候。三国的理想算盘是美国二手F-16也是“赠送”的，但美国未必愿意。这里面的扯皮就难说需要多少时间了。

三国飞行员和支援保障体系的跟上需要时间，但防空漏洞必须马上填补，这倒是可以美国空军通过北约结构临时部署填补空缺。但F-16是进攻性武器，大量部署到东欧前线势必极大提高与俄罗斯的对抗态势，违背拜登的“避免与俄罗斯冲突”的基本原则。

这些技术层面的道理其实很显然，难怪美国军方一口否决，这事根本“不可行”（not tenable）。

波兰空军米格-29（左）、波兰空军F-16（中）和美国F-22战机 图自彭博社

美国外交军事化由来已久，但转过几个弯，尤其是近年来，军人出身的国防部长（特朗普时代的马蒂斯和现在的奥斯汀）在外交和安全事务上比文官出身的国防部长反而低调，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卿谁更高调就要看时间地点人物了。在乌克兰问题上，似乎是国务院在操持，布林肯、纽兰上蹿下跳，可能这个“战斗机大置换”就是他们捣鼓出来的，并没有咨询军方的意见。军方也根本不支持这个馊主意。3月9日，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在电话里正式通知波兰国防部长布拉斯恰克：美国“不支持在现在向乌克兰转交战斗机，因此无意（在拉姆斯泰因）接受这些战斗机。”

文人谋战容易有“文科生思维”问题。这里用“文科生思维”这个说法并无看低文科生的意思，只是想说：文科生和理科生都可能想当然，只顾自洽，忽略与现实相对照。区别在于，理科生有大自然和工程技术实际在那里，想回避现实也回避不了，被打脸后只有老实认错，不再一根筋钻死胡同。文科生则不同，在很多时候要么没有现实可以检验，比如史无前例的社会实验只有做一次才能证实证伪，光有思辨是不够的；要么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检验，基建兴国、量入为出才能可持续发展就是这样的例子。

在乌克兰战争问题上，禁飞区、米格-29就是被文科生带偏的问题。

除非北约对俄罗斯宣战，禁飞区根本无法执行。乌克兰像一个东西长、南北短的大口袋，从10点钟顺时针到6点钟被白俄罗斯和俄罗斯包围，7点钟到8点钟方向是中立的摩尔多瓦，只有8点钟到10点钟方向是与罗马尼亚、匈牙利、斯洛伐克、波兰接壤的陆地边界，还有6点钟到7点钟之间的黑海海岸。

北约伸入乌克兰这个大口袋的黑手必须伸很长，不可能不被俄罗斯斩断。要保证最基本的行动安全，必须控制克里米亚和白俄罗斯，还有俄乌边境俄罗斯一侧境内的远程防空导弹（如S400）基地。但在普京一手按在核按钮上的现在，北约并无自杀倾向。

禁飞区也不只是禁止对方作战飞机的飞行，不仅要随时压制战区内的防空力量，还要打击“违法地面行动”。比如说，在伊拉克禁飞区作战期间，伊军进攻库尔德武装的行动要受到轰炸；在前南斯拉夫禁飞区作战期间，塞军进攻科索沃武装的行动也要受到轰炸。在乌克兰，俄军已经展开大规模行动，大规模轰炸俄军必然增加普京按下核按钮的冲动。

俄军的空中行动即使在新近增加后，依然不算强烈。俄军依然是大陆军主义，空中打击只是辅助手段，不是主要手段。事实上，俄罗斯空军行动的缺失正是人们质疑俄军现代化程度的主要依据之一。禁飞不能制止乌克兰的战争。制止俄军地面行动也是泽连斯基要求北约立刻开始禁飞区行动的主要原因。泽连斯基需要的是北约帮乌克兰打退俄军，仅仅阻止俄罗斯飞机是不够的。

这也是“米格-29援助乌克兰”的盲区。乌军比俄军更加大陆军主义，尽管乌克兰陆军已经不那么大了。东欧米格-29即使能帮乌克兰在某种程度上重夺天空，也不能在本质上改变乌克兰战场。米格-29是防空战斗机，只有有限的对地攻击能力。在理论上米格-29控制天空之后，乌克兰的苏-25就可以在对地攻击中发挥身手，但实际上将遇到现在俄罗斯苏-25一样的问题：将大量遭到防空火力的击落。俄军可不只有肩射防空导弹和零星的机动防空导弹。

乌克兰需要北约规格的防空压制（SEAD）火力清除俄军防空火力，然后才谈得上发挥空中火力支援。这是要求把北约空军全盘搬到乌克兰，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实际上，把东欧米格-29置换到乌克兰，还不如把波兰、保加利亚、斯洛伐克的T-72坦克“赠送”给乌克兰。波兰现有721辆T-72M1的不同升级版本，保加利亚有80辆现役加350辆预备役，斯洛伐克倒是只有象征性的22辆，但捷克还有659辆，匈牙利195辆。这是很可观的数量，上手容易，可以迅速形成战斗力，实质性地影响俄军的地面作战，但进攻性实际上比米格-29更强。没看到谁想造这个次。也没有用美国、德国二手坦克补缺的选项，美国没有多余的M1A2，德国的“剩余物资”豹-2在后冷战初期已经给光了，主要是波兰和土耳其。

美国的拱火极大地刺激了泽连斯基的演员冲动。丘吉尔在敦刻尔克溃败后的著名演说中说到：“不管在海边，在陆地上，在原野中，在大街上，甚至在群山之中，我们都要和敌人奋战到底，决不投降！”泽连斯基在英国议会的演说中比照丘吉尔，再加上森林和废墟堆，很煽情。但泽连斯基对禁飞区的呼吁也对北约造成很大的道义压力，尤其是此前窜得很高的波兰。

波兰甘愿被拱火，热衷于从俄罗斯身上咬一块肉下来，但又不愿老熊一巴掌挥过来。即使有北约垫底，波兰也将被打烂。波兰没有自杀倾向，把难题推回到美国：“你先请”。

美国声称波兰把米格-29移交拉姆斯泰因的决定“令人费解”。波兰没有觉得费解，谁都没有觉得费解，只有美国觉得费解：为什么波兰不按照美国的剧本“勇挑重担、挺胸接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