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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日期 2002年10月25日)乌克兰:九月记事
作者 李星2002年9月16日,乌克兰几大反对派政党联合发起的「和平起义」正式开始。首都中央的「欧洲」广场上聚集了大约五到七万人,行动指挥部选择的战术,是以无限期集会的方式逼迫现任总统库奇马下台。一天当中,抗议骨干们除了在高音喇叭里吼着「祸国殃民!……你不下台谁下台……」之外,就是忙于在总统府周围架设帐篷,准备过夜。库奇马也不含糊,早早出国访问去了,国内大小事托付给公安部长和总统办公厅主任两人处理。17日早晨五点,公安部直属的反恐怖大队开入市中心,对守夜的帐篷营地迅速清场。在近千名守夜反对派分子中,抓了六十多个,多为外地赶来的共产党青年。被抓的人全被送到几个公安分局看押,少不了一顿修理。以后几天的局势相对平稳,9月24日反对派又集结了五千来人,要求与已回国的总统对话。几番僵持后举行的对话没什么结果,反对派随后宣布在十月中旬再发动第二波行动。从16号到25号,全国各地都举行了反总统示威、游行、请愿活动,反对派吹牛说有二十几万人参加,据乌克兰左派分子的互联网通讯报道,人数在几万人左右。
背景与动机近两年来,现任总统库奇马主要依靠东部能源—冶金工业集团的支持,而东部工业与俄罗斯经济一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库奇马对俄资做了不少让步,使后者在乌能源、化工、市场逐步居于领导地位。俄资的大力渗透,引发已先来一步的美资、德资的强烈不满,从而激起2001-2002年间乌政坛的连串街头暴力事件和议会纷争。本来,库奇马家族在多方争夺乌克兰市场的国际竞争中,明智地选择了「维持会长」的角色——不论哪路皇军开进来,他都净水泼街夹道欢呼。哄高兴了洋大人,库总统才能专心搞好压榨本国劳工和打击各色反对势力这两件事。然而,一仆三主的活儿并不好干,冷落了哪一位都不得了。近一年来,各有背景的乌克兰共产党、乌克兰社会党和「吉玛申科同盟」与总统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他们也构成了「九一六联合行动」的主要力量。
共产党的后台,是俄罗斯的能源垄断资本。今年8月31日乌共中央全会通过了名为《目前形势的分析和我党的任务》的决议。决议中说:「今天的乌克兰政权和经济要害部门完全掌握在大资本家、新兴大农庄主以及腐败官吏手中……乌共现阶段的任务是争取民主,只有这样,才能为实现我党的战略目标创造出更好的条件。现政权已经无法改良,只有推翻它,才能避免亡国灭种的厄运」。决议为九一六联合行动提出下列目标:1.总统下台;2.提前举行总统和议会选举,成立「人民政府」;3.修宪,建立议会主导的共和国,削减总统权限;4.推行诚信政治,保证干净的选举;5.降低市政服务收费;6.偿还所有拖欠工资和退休金;7.最低工资应与最低生活指数挂钩;8.恢复被废除的社会福利;9.偿还民众在1992年价格改革后损失的原苏银行存款;10.主要工业部门国有化;11.禁止按现行土地法出售土地。在对各下级组织的相关通知中,乌共中央表示「在条件许可的地区,可增加促进俄罗斯与乌克兰恢复统一、确立俄语在乌的官方地位、反对加入北约等宣传内容」。
乌共的宣传口号里,花架子很多,空头支票很多(仅一项偿还原苏银行存款就需几百亿美元),实实在在的内容只有削减总统权限和建立议会主导制两项。对共产党上层人物来说,议会权力大小直接关系到他们为各工商集团利益进行游说的能力,此外,新选举法的颁布实施已在今年三月国会选举中,使得乌共的得票率虽未下跌多少,入围的议员却减少了一半,所以共产党誓死要废除这道法律。库奇马对非嫡系资本家集团的打压,也早让包含乌共在内的多数资本家集团的政治代理人十分恼火了。
乌克兰社会党走的是亲美路线,主张「与欧盟整合,建设文明市场经济」,长期同亲俄的乌共唱对台戏。「吉玛申科同盟」的灵魂人物尤丽娅·吉玛申科是原苏共的二流太子党(她曾是乌克兰一个州委书记的儿媳)出身,她以权赚钱,1992年后成立了专作天然气买卖的大公司,又很快以钱买权,当上了主管能源的副总理。对吉玛申科个人财产有不同的说法,但都认为在十多亿美元以上。吉玛申科出来搅这趟反对派的浑水,是因为她发财期间得罪人太多,号称「我是流氓我怕谁」,犯了众(资本家们的)怒,几乎要被当成腐败「大老虎」来打。吉姐心一横,干脆大搞反对派政治,希望以此逃过经济犯罪的指控。
运动开始后的二十多天里,上街的主要是乌共的基本群众,社会党以两美元一天外带管饭雇人参加集会。一般群众忙于储备过冬的土豆、腌黄瓜,对「救国」继续保持多年来不闻不问的老习惯。
工会的反应与政府亲密合作的「乌工联」是全国最大工会,它在今年夏天就明确声明「不认同少数人策划闹事的活动」。相反,有西方背景的「独立矿工工会」和「自由工会」积极地出人出力,以便为倒库运动增加一点工人阶级的油彩。
八月底发表的公开信「矿工心声」里,「独立矿工工会」指出,仅今年头8个月拖欠矿工工资总额达到两千三百万美元;而多年累积的退休金拖欠总额,也已达七千多万美元。在煤炭生产总额下降的前提下,今年头8个月死亡矿工超过二百人,高于去年同期30%。公开信要求「按时为矿工开支并提高工资,清除拖欠款项,停止裁员和关闭矿井的政策,停止煤改气的能源政策,增加国家预算对煤矿的财政补贴,制止目前煤矿企业私有化过程中分光吃净的倾向」。
「自由工会」主席,国会议员M·瓦雷涅茨是「吉玛申科同盟」干将之一,出任首都集会现场指挥之一。对工会组织的动作,政府很紧张。9月13日,能源部和公安部招开联席会议,要求出席的各煤矿企业负责人分片包干,取消职工休假,堵住矿工进京的人流。9月14日,「独立矿工工会」的一批干部被乌安全部拘押调查。几个产煤要地的交通被安全部临时管制,9月15日,抵达首都的部分工人又在车站被拘留。
乌克兰当局几年前成立了数个负责劳资沟通的机构,专门安置较有战斗精神的工会干部。自8月份以来,国家安全部人员同大批煤矿工会干部举行了多种形式的座谈会,先后有二十多人得到不同名目,待遇优厚的闲差。就这样,原定一千人的进京队伍,9·16当天只剩百多人到场。与此同时,国家安全部也对共产党的区委一级干部大量传讯,但以心理压力为主。
极右组织的加盟9·16倒库运动里,极右分子也很活跃。强大的半地下法西斯组织「乌克兰民族大会—乌克兰民族自卫」正式加盟吉玛申科的旗下,派出大批战斗队员充当现场纠察。另一个较小的「乌克兰兄弟会」以法西斯运动中的左派自居,提出了「一切权力归罢工委员会」的口号。
国际资本的反应9月24日,美国政府借口乌克兰「有可能」向伊拉克出售过军事装备,而对乌实施有限制裁,包括冻结原来许诺的五千五百万美元贷款。同日,俄罗斯驻乌大使切尔诺梅尔金指责库奇马政权的「无能」造成首都一片混乱。一个对库政权低调的国际孤立悄悄形成。应该说,东西方帝国主义并不是非要换马不可,让它们恼火的是库奇马的骑墙态度。比如能源系统私有化,是乌国民经济所余不多的几块大肥肉,仅油气管道一项,就被业内专家估价一百六十亿美元。对如何瓜分这块肥肉,美资和俄资顶牛已非一日,库奇马就不给个痛快话。9·16倒库运动对国际资本来说,是发给库先生的一个严重警告。
共产党内部的反应在连日活动中,冲在前头、挨打的,主要是共产党的干部群众,他们头顶着欧洲联盟的旗子,受着「仇共、恨共」的极右战斗队员们保驾,听着亿万富婆吉玛申科「保卫民主」的演讲,很难不产生反感和疑虑。怎么办呢,做思想工作!
8月12日,乌共的笔杆子之一匹哈洛维奇在党报《工人阶级》上撰文,为9·16倒库运动造势。他写道:「(即将到来的)倒库运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由左翼和右翼反对派组成的广泛联合,目标是打倒库奇马政权。所以运动的参加者不仅有左翼(乌共)、中派(社会党),还有右翼和极右派。不消说,类似的政治结盟让许多同志感到古怪,不自然」「乌共的根本任务是消除资本主义,社会党想改良,吉玛申科那些人想加强资本主义对人民的剥削。我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同意在推翻库奇马的过程中,可以不局限于和平手段」。一旦运动成功,「共产党确实可以得到若干好处,但劳动人民连这一点好处也分享不到,因为资本对人的剥削是不以统治方法向民主制度转变而停止、缓和的」。那么左派到底要不要参加进来呢?匹同志亮了底牌:要的。因为「只有动员起千百万群众,才能完成我们的根本任务,也就是推翻资本主义」。为何9·16运动就能「动员起千百万群众」,匹同志不予回答。话说回来,他不肯说的,乌克兰的托派替他说了,下面就会提到。
《工人阶级》刊载的另一篇署名文章「为谁奔波为谁在忙」,提了三个「左右联合」的理由:「1.乌共可以对那些已经有所觉悟,并开始抗争的群众做社会主义宣传;2.群众可以看到非议会斗争这条道路的存在;3.库奇马下台,可振奋民心」。到目前为止,上街的都是乌共和其它政党的基本群众,真的是没啥新面孔可供宣传的。「非议会斗争这条道路的存在」不但群众看不到,连运动头脑们也未必看得到:社会党二号人物早在九月初就向国家安全部申请为五名反对派领袖提供「特别保护」,以防运动期间出什么差错。
共产党内专门负责工运的「全乌工人同盟」在7月29号的宣言上,进一步阐明了乌共的立场:「9·16运动应该成为清算寡头统治的第一步。……清算寡头,就不能不剥夺他们的经济基础,所以工人阶级应该在举行罢工的前提下打出国有化的口号。工人委员会和罢工委员会应该组织自己的政府,以避免企业再次落入资产阶级的手中……只有工人阶级的积极参与可以确保斗争的胜利,我们呼吁工人兄弟全面投入到9·16运动里来!」。「全乌工人同盟」主席克拉夫丘克也撰文呼吁,他一面承认「乌共在工人中的影响还很薄弱,而工人又只关心工资和保住工作,不太可能响应我们的号召」,一面反复强调工人阶级对民主革命成功的重要性,所以「一定要帮助工人阶级起来,投入到运动中去」。
托洛茨基派的反应托派国际组织「拥护建立工人国际委员会」独联体支部乌克兰分部「工人抵抗」,是乌最大的托派团体。在9月16日散发的传单上,「工抵」提出了自己的要求:「1.总统下台;2.建立议会主导的共和国;在工人组织的监督下改选议会;3.取消一切对集会自由的限制,4.取消一切政党登记的限制;5.取消劳动恶法;6.保障每个人免费医疗、教育的权利;7.在工人组织的监督下对银行、交通、通讯、重工业实行国有化」。在9月19日发表的政治声明中,「工抵」先是详细描述了资本主义复辟后的种种惨状,然后指出「库奇马当局苟延残喘的时间越长,向跨国公司和金融组织开放国内市场的程度就越深,各项民主自由权利也会日益窄化,弱化,这些趋势,都是国际帝国主义乐于看到并极力推动的」。在此情况下,「工抵」认为「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当仁不让地保卫乌克兰的民主自由权利」。接下来,声明谈到了要害:「灾难深重的危机不可能不激起大规模的群众抗议运动」,「令人遗憾的是,运动领导人为了顾及右翼盟友的态度,国有化等社会要求提的含糊不清,这就疏远了许多潜在的工人支持者」。这里明显指的是9·16运动和乌共。
「无产阶级与它的近期任务」一节中,「工抵」强调「历史经验告诉我们,经过一系列严重的失败后,无产阶级一般会处于消沉的状态里,把希望寄托在改良主义党派上,……无产阶级摆脱改良主义幻想的唯一途径,是通过自我组织和群众斗争,通过一场场争取权益的局部胜利。参加9·16运动,……工人阶级有可能摆脱消极,增进组织团结,积累阶级斗争经验,争取到一些新的民主自由权利,改善物质生活。……只有工人坚决起来,自己掌握领导权,才能让斗争不中途停顿」。
「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一节中,「工抵」痛斥了非主流左派中关于9·16运动是「狗咬狗」的说法:「这是彻头彻尾的投降主义,只会增加工人中的消极情绪」。
乌克兰现在的秋季政治风波,是在国内工人运动持续低落的背景下发生的。虽说连续两年经济大幅增长,但失业问题仍极严重,两千八百万劳动人口中,七百万人被迫出国打工,事实上,年青一代的乌克兰工人阶级大部分散落在俄罗斯、白俄罗斯、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国打黑工,他们同本土的政治生活是脱节的。两年来俄罗斯工运的严重萎缩,近一步打击了乌克兰不多的工人积极分子的士气。乌共作为9·16运动的发起者之一,对工人阶级和其他群众的状态,是一清二楚的: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民起义。9·16运动对共产党来说,有三个现实的目标:一是履行俄资的指示,向库奇马施压,二是为自身争回部分失去的资源,防止总统一派继续蚕食乌共地盘,三是安抚党内以「工总盟」为代表的一派势力,以便在工运或更广泛的抗议运动确实高涨后,为共产党留一条搭(工运)车的梯子。
乌克兰的大部分非主流左派都批评「工人抵抗」犯了明显错误,把一个只有政治积极分子出席的活动定性为由资产阶级和改良派把持领导层的群众抗议运动。来自卢岗茨克市的左派记者尤·达库金把「工抵」的决议形容为「不好笑的笑话」,他指出9·16运动和群众运动实在是不相干的两样东西,「工抵」为何要如此牵强附会地去解释当前形势,他难以理解。
「工抵」的战术是上级在伦敦为他们制定的,以打入群众性改良主义政党和运动为手段,「稳扎稳打」地扩充力量。正是在这一路线指引下,「工抵」迫不及待地到处找「群众性改良主义政党和运动」,现在找到大富婆吉玛申科头上来了。问题是群众运动不是偶像明星,它的出现具有深刻社会原因,炒作是炒不出来的。
那么,如果9·16运动真的有广泛群众基础,「工抵」的决议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
无产阶级起来反抗,不是因为听了谁的宣传,而是生活逼出来的。革命工人组织的日常具体工作,是培养、发展先进工人、青年的阶级意识,组织他们参与群众斗争,以此逐渐打造社会革命需要的骨干先锋。假设一部分工农追随9·16运动起来推翻现政权,「工抵」首先应该向他们宣传自我组织的重要性和运动领导层的真实意图。参与对企业的占领,推动工人代表会的出现,主张立即缓解那些最迫切的生活困难比如住宅取暖,都会促进无产大众阶级意识的提高,和对阶级利益的认识。「工抵」的决议谈的不是这些,或几乎不是。工业国有化,扩大民主权利,废除一些对工会不利的法律,这几条要求的落实无疑会改善改良主义流派的外在环境,但试问对革命工人组织来说,是加强无产大众自我组织起来重要,还是替有气无力的改良派打下手重要?「在工人组织的监督下改选议会」,更是个登峰造极的错误观点:有那么强大的工人组织,要议会干嘛?
乌克兰群众还没有起来,「工抵」也不是有影响的组织,所以对错与否好像都是空对空。现在来讲是这样,但类似「工抵」这种对机会主义的理论包装,为将来留下了隐患,也是最值得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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